【绣诩】望梅


     “昔太祖征宛,道疲,军皆渴。令曰:‘前有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皆生津,乘此得及前源。太祖韬略,大致类此。”

     夏日晴早,未到正午,书院外阳光已烈,透过窗台晒在先生照本宣科的书案上,贾诩把书本一合,呷了口清茶,懒懒出声:“下课。”

     三公中他成日摸鱼是出了名的,曹丕也不好说他,只好大手一挥打发他去教自己几个熊孩子。

     这也不是啥累活,每日读读经典,吹吹曹家的先祖,也就把日子囫囵了过去。

     他歪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头,闲看几个孩童收拾书包时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个不停。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多一刻的分离也要不舍许久。

    阳光过于明媚,照在身上只让人昏昏欲睡。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有孩子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角。

     他低眉看去,孩童睁着大大的眼睛抬头望他,问道:“宛城的周围真的有梅树林吗?”

     贾诩被问得愣住。

     他想像一个诲人不倦的老师教导学生,这只是一段谋略,和是否有梅树无关。

     但尘封的记忆一角却告诉他,宛城的南郊真的有一片梅林。



     初夏,宛城。

     小轩明窗半启,溜进阵阵蝉鸣,微风拂过轩外老树,和着檐下风铃清音,奏出簌簌声响。

     贾诩坐在窗边,一手翻阅着兵书,另一只在播弄沙盘。

     他正凝神,忽觉得发冠动了一下,还没转头就听见风铃丁零乱响,然后是青年的爽朗笑声:

    “先生看书也忒认真了些,连发冠歪了都不知道。”

     青年立在窗外,身姿挺拔如青松修竹,但他笑起来的半弯眉眼,又平添一番风流跳脱。

     张绣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身绯色常服,用同色的发带系住额前碎发,旁边垂下两束红缨,在夏阳下显得格外精神。

     贾诩放下书卷,正了正束发玉冠,问道:“将军今日来是什么事?”

     张绣没说话,只从窗外伸进一只手,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到他跟前。

     贾诩接过纸包,打开来看却是一袋梅子,果皮还是未熟的青色。

     见他意外,张绣忙道:“适才在路上看见了,不知先生爱不爱吃?我想夏日渐热,先生可拿梅子泡酒以解暑气。”

     贾诩捻了一颗青果打量,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时候的梅子,吃起来怕连牙也要酸倒了。”

     张绣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我不知这些,顺手摸了来,倒糟蹋了这些果子。”

     贾诩复将梅子包好,淡淡道:“无妨,回头我叫后厨淹成蜜饯送给将军。”他见张绣仍立在窗外,便道,“将军也请进来坐。”

     张绣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脑门:“我就不进来了。方才军士们说在南郊勘得一块坡地,可用作埋伏。今日来是想请先生测舆的。”

     贾诩从匣子里取出舆图,张绣就在窗外为他指了大致方位,见他要研墨,忙扯住他袖子道:“先生亲自随我去看看,再来标记不迟。”

      贾诩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树荫外日头正高悬,天际只疏云几片,不由眉心微蹙。

      张绣不知从何处变来一顶幂篱,笑眯眯地给他系上,浅黑的罗纱做得薄透,带在头上也煞是轻巧。

     贾诩撩开帷幕睨了他一眼,他剑眉薄唇,性情清冷,平日不言笑时颇有些拒人千里的架势,如今薄怒微嗔,眼神如勾,被轻纱半遮的面庞霎时鲜活起来,张绣不由看得呆住。

    贾诩丝毫不觉身边多了个呆子,起身掸了掸衣袖:“将军准备周详,看来这一趟我是非去不可了。”

     


     马是毛色如雪的白驹。

     身边是张绣惯骑的黑骏,一黑一白并辔而行,偶尔厮磨一处,打个响鼻。

     贾诩按着笼头缓缓而行,马蹄得得踏着道上正葱郁的芳草。

     道旁是绿荫如盖的高树,一片苍翠欲滴,鸣蝉深藏其中和着鸟啼,随着微风袅袅入耳,温柔如丝帛拂过。淡云舒卷,连同远山迢递缓缓后移。

     张绣紧着缰绳与他并肩,他立身御马更显得猿背蜂腰,俊俏非凡。风想揉乱他额顶碎发,却又被红绦固住,红缨下的流苏随着马蹄的起落擦着脸颊微微晃荡。

     贾诩心里也跟着晃了一下,被陌生的柔软感觉温暖着,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撇开眼问道:“将军不行快一些吗?”

     张绣却笑着说:“不急。”

     贾诩道:“不是说有军士发现了坡地吗?他们应该还等着吧,我们还是快些。”

     “啊?”张绣明显怔了一下,说话有些磕绊,“呃,那个,我都打发他们回去了,你不必挂心。”

     贾诩复望向他,帷幕后的眼神颇有些不信。

     张绣知道瞒不过他,便道出实情:“南郊有一处好风景,想邀先生同赏。”

     贾诩蹙着眉头扯住缰绳想要回马:“我案头还有事。”

     张绣眼疾手快按住辔头,软声讪笑道:“先生,就一个下午,不会耽搁的。”

     贾诩默了一默,见他眼神恳切,终是不忍拂他一片心,只得依了他调转马头。

     张绣见他允应,顿时欢喜非常,唇角微扬:“此时梅子初结,还没有很热,是夏日最好的光景,正好可偷半晌闲光。”

     贾诩有许多话想要反驳,乱世之下哪有什么美景可贪,尚在自危的人心怎会真心欣赏夏日浮光,去不过是以叶障目的自欺欺人罢了。

     但他只低低嗯了一声,风半撩起他的帷幕,他凝视着身边的将军,神色是他都未察觉的温柔。

    


     南郊的坡地不算很陡,张绣在坡底老树下拴好马,又扶着贾诩下马。

     贾诩扶着幂篱抬眼望向坡顶葱茏,绿意盎然似乎还有点点嫩青缀在其中,心念一动问道:“是梅树林?”

     张绣握着他的手顺势反扣住他,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贾诩被他泛着暖意的大掌包住,虽一时间半个手臂都僵住,却没挣开。

    张绣便拉着他就往坡阳处奔去。梅树大约有十余株相偎,玲珑叶片堆叠成荫,枝桠间皆是初结幼果,午后阳光从细缝间穿过,灿金斑驳与青黄的梅子相应成趣。

     张绣脱了罩衫摊牌铺在树荫处,殷勤让向贾诩,自己却幕天席地坐了。

    待贾诩坐定,他又掏出一个酒壶和两樽银杯,细细拂拭干净。

     贾诩脱去幂篱,理了理被额前压塌的发,也懒去深究他从哪变出这些物事。

    横竖他早有预谋,而他甘心上钩。

     张绣用酒漱净银樽,从树上摘下两枚果子掷在其中,又斟了满杯才递给贾诩:“这也算是梅酒了。”

     贾诩抿了一口:“又不是用梅子腌制的,这一会儿哪能尝出味道来?”说这话时,唇角却微弯。

    张绣却一气饮了半杯笑道:“讨个巧趣而已。”他环视一圈,又望向贾诩道,“若非机缘巧合,我也寻不到此等梅林,这片风光。先生喜欢吗?”

     贾诩眼眸微垂,匿在树荫下的面容神色不明:“绿树成荫,梅子满枝,确是好风光。”

     张绣却一副闻弦而知雅意的样子:“先生喜欢就好。”

     贾诩只得又饮了一口“梅酒”。

     张绣忽道:“那夜突袭,我被曹昂拖住,曹家公子以命与我相搏,最后关头,他长槊一击,直戳我的眉心。”

     贾诩不知他缘何又提起这桩往事,抬头看向他。

     张绣恍若未觉,似乎陷进了对旧事的回忆:“银光如雪就,在我的眼前划过,死生一霎那,我竟想到了先生。”

    “我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和先生一同完成。我若身死,先生怀念起我,记挂的是什么样的图景?浮现出的该是什么样的身影?”

      贾诩想说的堵在喉咙间不上不下,就听他继续道:“我知道先生这些日子分外忙碌,只知道与曹军一仗不可避免。曹操虽遭惨败,但他毕竟一世枭雄,又兼河北袁氏猖獗,宛城是他心腹之患,卷土重来只不过时间问题。”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其实我早在宛城驻军那一日就已经想过,乱世从不存在可供偏安一隅的宝地,可供休憩的佳所。如今这一片梅林,也如同我向时间偷得的世外仙境。”

    贾诩轻轻道:“此处静谧,又有树荫遮阳,是个不错的练武冶性之所。将军若愿意,自可以常来此处。”

     张绣摆手止住他的话:“好景是留在记忆里的。再说了,一个人来看有什么意思呢?”

    他在梅树下躺平,又牵住贾诩的手,示意他在他身旁躺下:“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此处没甚兵马喧嚣,先生也脱了俗物缠身,正是适宜午后小憩。”

     贾诩无奈被他拉下,躺在他旁边侧头望着他。

     树上的蝉也在这一刻停止了吵闹,四周静谧安宁,他们仿佛被上天安置在钟罩中,一切的铁马金戈,乱世喧嚣,这一刻都和他们无关。

     贾诩动了一动,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们虔诚地牵手。

     梅树做伞,芳草为席,在天光云影下两人并肩而眠,经天纬地的荒唐,却又那么自然而然合乎情意。

      像是最难圆偏又肖想了许久的好梦。

      什么都是假的,宁静是假的,蝉鸣下一秒就会更加嘈杂。

      安逸是假的,群虎环伺枕戈待旦才是他们要经历的日子。

     在梅树下将要做的梦都是假的,终会被时间和记忆埋没。

     但身边那个在对他笑的人却是真的。

     张绣也在望着他,目光温柔又缱绻,像是在看要翱翔的飞鸟,远行的航船:“我愿先生再忆起我时,都能想到这一刻。我曾带你来此,和你一起在梅树下相眠。”



    “先生?”孩子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唤了一声。

     他抬头才发现来教他们的先生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只是嘴角含着笑意,不知想起了什么。

     孩子踮脚去看桌上教案,不过是寥寥几笔史书上说烂的老故事。

    更多的旧话被尘封在夏日。

    他回头看,却看见老太尉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泪。

    “什么啊。”孩子素来不喜欢这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老人,父辈们都说他是算无遗策的大才,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又哭又笑的老疯子罢了。

    他撇撇嘴,跑出书院去追自己的玩伴去了。

    阳光斜照进来,打在满头白发上,老人闭着眼,不知在做什么旧梦。

    院外孩童嬉笑,蝉鸣愈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夏日。



     建安二年初夏,那个梅子初结的午后,贾诩睡了人生中唯一一个好觉。

     身边是夏日草叶的清香,青年将军握着他的手,长睫垂下,笑意安然。

     即使知道不过是乱世逆旅里偷得的旋刻晴光,转眼就会被现实打碎的一晌迷梦,他也卸下心房,甘愿放任自己沉醉其中。

     他望向青梅。

2020-03-31 6 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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