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千裡落花風♬ ,我为冷cp出过力,给tag破两位数添个瓦。
二年,使将作大匠孔融持节拜绍大将军,锡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然后受之。
——《后汉书》
孔融到邺城时是个黄昏。
迎接他的应该是袁绍帐下的主簿,他不是很能记得他人的名字。
但他态度还算恭敬:“孔少府远来,我家将军有失候迓。现已在别院备了薄酒,望少府少歇后移驾。”
他不是常远行的人,连日车马的奔波让他浑身筋骨都疲惫不堪。当下轻嗯了一声,自有侍者将他打发了出去。
袁绍的别院不算太大。
顺着游廊行过穿堂,进了月洞门就见摧枯拉朽的火烧云下是一墙的紫藤如瀑,花海在夕阳下艳极近颓。
袁绍就背对着他,负手立在紫藤花架下。
他一身绛红的罗袍,被黄昏暮光浸染得如同暗沉的血色。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孔北海。”
孔融怎听不出他话里讥讽的意味。昔年名噪一时的北海相,还不是被他打得狼狈逃到山东。
但他并不在意这点机锋,只施施然在院内石桌上坐下,拱了拱手,吐出一个更古早的称呼:“袁盟主。”
嘴皮上的便宜谁不会占,他从十岁见李元礼时就没输过。
他同他提北海事,他也未尝不会臭他那个虎头蛇尾的诸侯伐董。
袁绍嘴角的笑果然快挂不住了,他撩一撩衣袍,坐在对面的石凳上,为孔融斟了一杯酒:“怎么劳驾文举这个衍圣公后人出使我这里?难道是想效仿当年孔丘使齐吗?文举到时候可不要三月不识肉味啊。”
孔融并不饮,把酒搁在桌子上:“只怕我没听得韶乐,倒先见得阳货了。”
袁绍没管他喝不喝酒,似乎也没听见他把他比成“乱臣贼子”的阳货,只自顾自地将另一个酒杯也斟满,掩着袖口姿态优雅地啜了一口。
他放下酒杯做作地叹道:“唉,文举可是责备我简慢了。”
孔融皱眉静静看着他这副贵公子的做派。说句老实话,无论是宦官之后的曹操还是他四世三公的袁绍,他都一视同仁地看不起。
曹操手下那一批可使吊丧传书的不用,偏偏派他假节,意图不言而喻。
而这位也不设宴,也不办礼,单把他带到紫藤园里陪他喝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袁本初再怎么阴阳怪气,也未必能占到他的上峰。
孔融这么想着,冷冷蹦出两字:“不敢。”
袁绍也不生气,只是含笑解释道:“明日才是迎使受礼的正宴,今日不过是你我老友相见,以杯中之物来接风洗尘罢了。”
孔融并不接这茬,从鼻头里哼了一声:“融可没有什么老友。”
袁绍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笑容又僵了一僵。
孔融又反问道:“难道将军还有什么老友吗?”
他不信他真的有,就算有也是那位在许都挟天子令诸侯的,又和他在这里呼什么朋唤什么友呢。
袁绍已彻底说不出话来。
孔融扭头看着墙上盛放的紫藤花,幽幽道:“父母如物寄瓶中,出则即离。朋友如萍立船侧,过则分矣。”
他语气淡淡,似在对他说,有好像在诘问自己:“有情则往,相和音声;无利则散,不复希言。今日相交时萍水之逢,明日分别又好似秋鸿掠天。谈什么新朋老友呢?”
袁绍拱手道:“文举不愧是孔门之后,见解非凡。”他面上常挂着的笑容敛去,多了一分怅然,“天下攘攘,如今想来称文举一声老友,倒真有些奢侈了。”
孔融不答他的话。
他听他继续道:“那我就以故人之名,敬文举一杯酒吧。”
“故人”二字似一把剑,一下戳中他的胸膺,他转回头望向袁绍,他举着杯,绛色的广袖遮住了半边脸,只有半边露在暮色里,最后的惨淡夕阳勾出他深邃的轮廓,像用浓墨重笔勾出的画,给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故人。”他低低重复了一声,似在咀嚼这句话。
的确能算是故人,七年前洛阳聚义,举事伐董,也算是风光一时。
现在想来可以一起坐下来,嚼一嚼做下酒的谈资,到也算是个故人。
他摇了摇头抓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
酒并不烈,名门贵族家的酒自然要符合他们的气质。
孔融却琢磨出一股辛味来,像是黄昏把他的余味一股脑投了进去。
还没等他品鉴出这滋味的源头,袁绍已在对面抚掌,也不知是假意还是真心:“经年不见,文举风采依旧。”
孔融把空酒杯搁在石桌上,望着他拧着眉头道:“我却觉得分别了几年,将军变老了。”
他这说的是真心话。当年十八路诸侯齐聚洛阳,歃血为盟,作为盟主的他立在高台上,金鍪银甲,红披风猎猎似火,身姿傲然,眼神如炬,宝剑举起,在烈阳下反射出一星寒芒。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旌旗,两百里山呼的军士。
一人振臂而天下从。
即使已被烈日和一鼻子的血腥弄得不耐烦的孔融,在那一霎也被这份意气风发给震慑住。
这样的少年仿佛不会老去。
袁绍却已经老了,虽然他还是那副讲话要扬着下巴谁也看不起的老样子,但眼神里的倦惫是掩饰不住的。
也是,一晃已经七年光阴。当年举着利剑的青年也成了占据四州坐拥河北的诸侯,乱世里太多的合纵连横勾心斗角侵蚀着他的少年气,把他层层剥开,整肃成他曾经拔剑相向的一部分。
宝剑被打磨后依然是重器,但却失去了最初散发星芒的锐利。
那人呢?孔融没有答案,只能陷入静默。
袁绍也没有说话。
斜阳如泣,烟霞满天。
他们共同坐在盛大的黄昏下。
也许心知肚明,也许冥冥有感,他们都了解,黄昏过后将要到来的是什么。
紫藤花隐在越来越昏沉的天色里,香气更加馥郁,它似乎也在泣别将要落幕的斜阳。
良久,袁绍已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似乎也习惯了孔融惩得那一点口舌之利:“和文举相谈甚欢,竟不知天色不早了。”
孔融扬扬唇,似在讥讽那句相谈甚欢。
袁绍接着说:“不若我们移步内厅再叙?”
孔融没有多少往事再和他回忆,相信他也一样。
黄昏是一个人情绪最容易流露的时刻。
所以黄昏的事最好留在黄昏,或者随着落日埋葬于深渊,不要把他轻易带进夜色中。
他们的关系也一样,能在黄昏里喝一杯酒就恰恰好,再弄什么秉烛夜谈就超过了。
所以孔融谢绝了这个提议。
袁绍没有再挽留,也没殷勤地要送别,甚至连个惋惜的表情都没流露。
孔融不知道他是也想通了这一层,还是只是厌烦了和他这个荤素不进的怪客唇齿相交。
他敛衽行了一礼,袁绍也起身,微微弓身,算是个还礼。
他的容止优雅,到底是多年的贵胄,举手投足都近趋完美,是孔融这类的名士最推崇的模样。
像个被反复雕琢打磨过的华美傀儡。
只除开他的眼神却不知飘到某处,露出藏不住的怀念神色,才真正像个活生生的人:“文举说朋友若浮萍相逢,我这半生也不知遇过多少浮萍,如今不是凋敝,便是山水相隔。今日难得与文举故人相逢,有如当日盛筵恰在眼前。”
他笑了笑,算是发自肺腑真心:“不论如何,今日得邀文举,是袁某之幸。”
孔融走出月洞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袁绍负手立在紫藤架下,如同他进来时一样的姿势。
他终于明白袁绍为什么要请他喝这一杯酒了。
部下不是故人,对手不是故人,那些早被这个乱世淘汰没入尘土的更不是故人。
只有他,一个曾与他同行,世所难容的名士,在他眼中勉强算个能回忆过去的故人。
一个人寂寞时才会去邀故人来回忆往事。
而一个人开始要一遍遍把往事咀嚼成渣滓时,多半就走向衰颓了。
他和他都在这条路上走着。
他没有再回头。
苍凉夜色渐渐涌上来将他俩无差别地吞没。
他走出门,门外是邺城,车水马龙的邺城,灯火如昼的邺城,袁绍治下的邺城。
街上的来往的行人,除了他,都不知道这座城的主人正放任自己在夜色里,孤独地对着一墙快要开败的紫藤花。
建安九年,曹操率军攻下邺城。夺甄氏,为子曹丕所纳。
有好事者知道袁氏和他的恩怨,特地跑过去问这位当时的大儒是什么看法。
孔融无端想到那个黄昏。
又是一个七年。
彼时袁绍春秋正盛,王图霸业似已唾手,他却从那个黄昏察觉出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斜晖如泣的夕阳,盛极将衰的繁花,血色委地的衣袍,一切都笼罩着一股不详的色彩,像是冥冥中命定的结局。
如今他一败涂地,身死业亡,子女如危巢累卵,而邺城,曾经繁华精致的邺城,也终有一天高楼倾倒,城墙崩塌。
孔融突然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感觉。
可他明明和这个落败的枭雄不是一路人。
也许是他们曾经共同在洛阳举剑,让少年的热血短暂地沸腾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拥有一个艳羡的家世,锦绣的开局,却偏偏在乱世辗转多年后,落得一个让他人惋惜的结局。
也许只是因为他曾经在黄昏给他喝过一杯酒,叫了他一声故人。
他望着那个还在等答案的人,抛出一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
那人没听懂这话中的讽刺,不是什么人都能明白他的机锋。
但那人却有些依依不饶:“孔大夫这句话不通的很。”
孔融背过身子一哂,管这句话通不通,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自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