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二舅，钟家曾经的天才少年。

这是我的堂姥姥，一个每天都在给别人做数学题的老太太。

他们在这个国度生活，建它的时候司马氏还没有专权。

二舅上家教就会念《孝经》《论语》等等，上了太学还会念四方奇文异训。高贵乡公当皇帝时从朝臣中一共交了四个朋友，其中一位就是二舅。

有一天，二舅拿了自己写的《四本论》在门外偷看，门内的嵇康一天打了四炉铁，二舅就弯了。二十几岁的二舅躺在床上，再也不想回到朝堂。第一年，二舅拒绝下床，他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一本记仇小本本，疯狂地记了一年。但二舅的心不是伤了，而是弯了，所以记仇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于是第二年，二舅收好了小本本，从床上爬了下来，坐在院子里望葡萄树。据说大魏世祖文皇帝喜欢葡萄，也喜欢文章。二舅要求我和他一起写关于葡萄的小作文。

第三年二舅不看葡萄了，看朝堂上司马昭蹦跶，司马昭蹦跶了三天亲征淮南走了，二舅跟姥姥说他看会了，求姥姥把姥爷的笔墨给他一份。三年来，二舅第一次走出了洛阳，去淮南给人写信，一天写两封，一封署名全仪，一封署名全辉，写得和真的一样。二舅可以养活自己了。

如是几年，有一天二舅照常带着笔来到淮南，司马昭告诉二舅以后不用来了，诸葛诞没了。司马昭说：司马氏要专权了。于是二舅也开始弄权，游走在朝堂的各股势力间插手他们的升降甚至生死。有天在刑场遇到了当年的那个嵇康，他跟二舅说：要是在今天他死了，广陵散就失传了。二舅笑着骂他一句，又给司马昭说他的坏话去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二舅怎么都蹦跶不过司马氏，他很失望，居然带着兵去了蜀国。他想去峥嵘而崔嵬的剑阁，说要去看看姜维。二舅说蜀国很好，姜维也好，为什么呢？二舅说：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胜也。很快蜀国的皇帝刘禅就投降了。他的大将军在剑阁抵御二舅。姜维作为降将住进了二舅的军帐里，没想到居然混得风生水起。因为二舅爱搭讪交际，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支箭，与他折箭为誓，结为兄弟，坐则同车寝则同席，哪个降将会不喜欢这样的homie呢？有一天邓忠去军帐，看见一个老头和二舅正坐在一块，邓忠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那个老头是他爹邓艾，是二舅的同事，也是姜维最痛恨的人，此刻正蹲在囚车里问候二舅长辈。后来二舅回到成都，问姜维怎么样？姜维很满意说“匹夫行险徼幸，亦有今日耶！”。

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二舅心里很犹豫。二舅有自己的表达，有一回我得了一柄宝剑，二舅给我妈写了一封信索要宝剑。我妈想都没想就把宝剑给了二舅。你能想象在那个时代，取得颍川荀氏老夫人的信任，是多么梦幻的事情吗？伐蜀将士这么多，如果能有这么一封信，魏军也会高看一眼，也许就会更好地执行二舅的计划。你可能说我在吹牛，因为当年那封信上是我的字迹，但你忘了这是我的二舅。二舅总有办法。什么字迹他都能给你模仿，你还要什么字迹，郭太后的手书，ok。

再后来，年轻的二舅召请自己将士以及蜀国旧官过元宵节，拿出郭太后遗命手书，准备起兵废掉司马昭。真不敢想象二舅是怎么想的，他筹划了半辈子的举兵自立，却让姜维当作先锋，成事之后，同享富贵。这就是断袖，可敬又可怜的断袖。

二舅在40出头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的高峰。但二舅跟姜维说，他一直觉得有大蛇数千条咬他，姜维说这是吉庆之兆。姜维说谎了。当时的姜维，怀着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的愿景，重建汉室的心情变得非常的热烈，并很快变得过于热烈。他开始作为二舅麾下的正式一员，出席军队的一切决策，并对二舅体贴入微，劝他把不服从的魏将统统关押处死。二舅的亲信从一开始的全力支持，转而怀疑这个故蜀国大将军只是图二舅的那一点权力和爱欲而强烈反对。士兵们冲了进来，二舅进退失据，不知所措。姜维对他说：“但当击之耳!”再后来这个故蜀国大将军和二舅死在了正月十八的黎明，兵戟加身。二舅终生未婚。这段感情的细节我理解不了，卫瓘也记不清了，杜预则是不愿意讲，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既不是今日实行的仙人跳，也不是那个年月的拉帮套。那时候爱情来过没有呢？几十年过去了，故人故事无疾而终，到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了一笔烂账，烂在了剑阁的坟墓里。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十年，风起云涌。是的，晋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精彩到不慢放1万倍都没法看。

转眼司马家的掌权人已经换司马炎了，现在司马氏受禅登基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司马炎正是改朝换代的好时候，他很想为自己挣一个国号，将来就可以驾着羊车到处溜达。但是他儿子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当皇帝了，有一次甚至问老百姓为什么不和他一样吃肉糜。

司马氏老出老弱病残，病弱之外何苦还要再加上个脑残呢，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怜悯。不然司马家每个人都在七八十岁却还康健力壮之年去世，那对这个国家该有多么的灾难呢？那不是更加的痛苦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脑残是司马氏篡权的必然报应。司马炎儿子司马衷对策的时候就开始把老婆贾南风放到身边。写老爹布置的作业的时候，就把贾南风放到身边的小板凳上出谋划策。傻得冒泡的傻子随身携带精得要死的老婆，这个傻精组合简直是酷得要死。这几年我看出司马炎的心思，就夸赞傻子司马衷有德行，司马炎就很高兴。这么默契的走位配合，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他爹和二舅身上。他爹信任二舅送他去伐蜀，他却和姜维搅在一起，司马炎信任我，我却保举了贾南风。二舅从小对我没有什么教育可言，今天的我却同样成为了司马家最得意的臣子，且同样坑了司马家一道。可见司马家是瞎。

其实很难把二舅定义为一个野心家。入蜀的这三月的时间里，他给姜维办了一次接风宴，一次冬日宴，一次赏雪宴，一次赏月宴，一回元日宴，一回元宵宴，收邓艾回成都的时候，姜维问他要不要去峨眉之巅，泛舟五湖之上。二舅到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他激自己的话。可怜的二舅。二舅甚至有一天突发奇想，如果他的大计不成，可以和姜维退居西蜀，做刘备和诸葛亮。你看二舅总有办法。

刘备的一切基业，宫室、锦绣、珍宝，二舅得不到的只有三样，皇位、声名和姜维。不过现在姜维也有了，他自己挡在他身前死去的，等他们在剑阁再埋上几年也算相伴白首了。正月十八又到了，二舅的故垒依然在剑阁耸立着，是在陪伴着谁呢？看见远处的山峰了吗？蜀国的大将军死后那里就成了他的轮廓。

二舅拒绝了姜维劝他学陶朱公全功保身的叮嘱。其实最后他和他的身都葬在了剑阁的浮云里。司马昭开玩笑叫二舅子房。但我和他都很清楚，峨眉山不是张家界，他不是那个子房。

司马昭从长安发来信函的时候，二舅正过完元宵。如果不是当年司马昭屯兵长安，二舅可能已经起兵自立，成为了一名皇帝。住刘璋父子盖的宫殿，用诸葛亮攒的国库，与姜伯约共享富贵。刘备就是这样，当年学习还没二舅学习好呢。

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二舅一定会成为陈寿笔下曹叡那样和心爱的人赌衣弄帷的人。

二舅总让我想起陈寿评价他里的批语：心大志迂，不虑祸难，变如发机，宗族涂地。太遗憾了，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对司马昭说二舅虽受恩，然其性未可许以见得思义。

这样的心态让二舅成为了这里第二无畏的人。第一无畏的人是多年后被我一封降书劝来洛阳的归命侯孙皓。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无畏的人是仇海翻波又能耐他何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把仇和爱都记在心里的人。

我在朝堂为官数十载，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凤，反倒是从二舅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些名士身上所有的浓烈爱憎。

他在挣扎与困顿中表现出来的敢爱敢恨，令我心生敬意。

今天二舅还在埋在剑门关内，蜀江水碧蜀山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阁内还会诞生这样的爱情呢？二舅那座因为我报复而荒废的宅子里有几十年前同我一起写的蒲桃赋，第一句他写的是：美乾道之广覆兮，佳阳泽之至淳。

是的，再艰险的道路，只要有爱人，也是至淳至美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