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未盛,宛城的绣球花却已悄无声息地开了。
团簇花朵肆意盛放在骄阳下,柔粉似的颜色毫不矜持铺满小园,像是画家湮开的笔墨。中有几分微绿,却是未全绽开的花蕊,等待着夏风将它吻醒。
贾诩在低头看花。
他并不常为周遭的风景驻足。
那些风花雪月只是无聊时的多情闲笔,不是多事之秋谋士用心的筹策。
但或许是夏日的流光太盛,又或许是绣球花的样子太过热烈招摇,他任由情绪支配着自己,在此处停下了脚步。
白云悬在湛蓝天幕,日光猛烈,蝉鸣不响,周遭明亮而静默,只有花无声地笑着。
不远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响声传来,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贾诩没有回头,就已知道身后是谁。
“先生喜欢这些花吗?”身后人在他不远处停下,低低开口。
贾诩只是摇摇头:“不过看它们开得灿烂,一时看住了。”
张绣闻言轻笑了一下:“的确很灿烂。”
贾诩俯身用手捻着绣球的短端,感叹道:“这些绣球花似乎一道五月就会怒放,夏天也因是而盛。”
张绣道:“五月天晴,恰是绣球花期。因与我名姓同字,我来宛城时就遍植此花。说来也奇怪,真到了离别时分,它才开得那样灿烂。”
烈阳下,小小花朵在他的指尖扑簌地颤着:“倒是有些可惜。”
“不可惜。”张绣毫不犹豫地接口。
贾诩回眸,将军也望着他,目光比阳光更灼热:“有这么一次灿烂过,即使没法长久,也没什么遗憾了。”
贾诩拢在袖中的手蓦地攥紧,但仍将自己的一丝失态深藏在眉眼间,只淡淡道:“将军看得通透。”
张绣目光仍凝在他身上,不知是说花还是在说人:“不是通透,是亲眼见正过,就已经很知足了。我不奢求更多。”
贾诩被他眼神中的热切几乎要烫伤,只得收敛心绪,偏头避开他的目光:“我还有东西没整理完全,改日与将军再叙。”
张绣一时怔愣住,却很快颔首道:“无事,先生自去忙吧。”
贾诩觉得自己简直在逃。
身后将军温柔的眉眼随着他远遁的脚步而模糊,只有修长的身影在花影间孑立,成团的锦绣花朵衬着他不可言喻的孤寂。
夏在这一刻深了。
贾诩将自己锁在书房内。
书房已不能称之为书房了,书册已被收进箱笼中,曾经堆满湘帙的柜子已然半空,只有尘埃在阳光下流转飞旋。
他缓步走近亘在房中间的大箱子,开锁掀开,满满当当的书卷映入眼帘。
明明当年轻车简从而来,所携的不过一二行囊,几许薄衣,现在要离开了,连书册就收出两大箱。
而其中的每一册,每一卷,似乎都打上了另一个人的烙印。
好像这里的生活一点点侵入他的领地,填塞他的内心,将他充实得丰盈。
他记得张绣时而会带一些书卷典籍来,献宝似地送与他。
等他铺开卷轴翻阅书中文字时,将军就会静立一旁笑望着他,眼中随着笑意有晶亮闪动,像阳光洒在淯水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最夸张的一次,张绣抱了一大卷书册来,进门时险些跌了一跤,书册呼啦摊平在桌上。
贾诩眼疾手快地抢过笔架和砚台,才让这些书幸免于难。
见张绣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眼神里带着让他快看的迫切。
贾诩无奈搁下笔砚,随手翻到最上一册的卷首,念道:“‘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这是《过秦》?”
张绣喜道:“正是。先生博闻强识,名不虚传。”
贾诩再拾了几册翻开,里面无外乎是立容六术等内容,细数下来竟有十卷。
他将散落的书册堆在一边,好气又好笑道:“将军是将贾谊的《新书》十卷全都收集来了?”
张绣笑意更盛:“我才知道先生原是贾子后裔。先生生辰快要到了,我特地托人寻得这一套书册,供先生闲暇时翻阅。”
贾诩心道自己日常要处理军中琐事,哪有闲情再看他人文集。
但终究不忍拂他好意,当下拢起卷册道:“多谢将军。”
张绣却近前拉住他的手,让他的心跳慢了半拍:“谢我做什么?是我要感谢先生才是。时辰不早了,我嘱托厨房做了寿面,先生且随我来。”
等到贾诩从回忆里回神时,他正呆立在书箱旁,周遭天色已然全暗。
光线昏沉的书房里,静到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从中取出自己想要的,合上箱笼,推开书房的门。
入眼是一行的灯火,蜿蜒如龙,一直向上延伸到天际化作星点。
天上没有月亮,浓云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苍茫四野唯有这两列赤黄的光是暖的。
贾诩缓步走在灯笼夹出的小道中。宫灯在他周围随着夜风微微摇动,似乎在向他致意。
灯火拥簇间,温暖如毒药渗进肌络,让他心肺都隐隐钝痛。
初见这煌煌灯景几乎吓了他一跳。
张绣侧身立在屋前,手中拿着的火折恰好点燃最后一盏明灯。
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将军吹熄火折,偏头展颜道:“先生好早,今日怎得这么快就处理完军务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笼如星映入眼中,盛大得让他一时有些失神:“这么大的阵仗是做什么?”
张绣伸手紧了紧最后的灯笼:“先生书房临近军营,却与卧居尚有一段距离。此处夜色昏暗,先生行走多有不便。如今我在这一路悬上灯笼,夜间点燃,便可照亮先生回家之途。”
贾诩蹙眉道:“何必这般兴师动众?我自提一盏灯回去便是了。”
张绣看向他正色道:“可我觉得一路的灯火总要热闹些。我不愿看先生只有孤灯相伴独自归来。”
贾诩怔住。
如墨夜色里,张绣眼中的光比一道灯火还要熠熠,眼眸里的温度在他的心里燃起一团火焰。
他任由张绣将自己拉入如昼灯火中,听他开口,温情脉脉。
“如果无论多晚,都有这一路的灯火相伴,先生也会觉得安心吧。”
他们并肩走在灯下,脚下的影子也在相互纠缠,缩小复又拉长,朦胧渐变清晰。
长夜无休,路似乎也无尽,同灯火和笑脸一起镌刻在记忆里,烙上温暖的印。
此后灯火如是,夜夜长明,在小城中织成一道灿烂星河。
然而时光注定不会让这份美好长久。
卧室门前,贾诩攥紧了手上书卷。
降曹近在眼前。
东西基本已收拾齐备,不日便要出发前往许都。
上次宛城一役,曹操必定对他们此次投诚怀有戒心。
宛城势必不能再待下去,曹操将他收在许昌眼皮子底下,想来也是怕他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届时少不得要低调行事,在也无法如在宛城这般——
像张绣曾经对他许诺过的安心。
大概是门外满园的繁花,一条长明的道路,两侧他为他点亮的灯火。
一寸寸地卸下了他的心防,让他竟有些荒唐地,觉得安心。
翌日晴早,贾诩走进张绣的书房中,将一匣卷册送了过去。
“这是将军昔年存在我处的舆图和短笺,我昨晚整理出的,现今物归原主。 ”
张绣直起身接过,动作有些僵硬,强挤出一个笑脸:“多谢先生。”
贾诩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檐下是五月偷得的晴光,小园里绣球花开得正盛,绿叶丛中花团粉嫩鲜妍,未经风雨,不胜离愁。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将视线从花间移开,只故作随意地道:“若无什么事,我便回去了。”
张绣看向他的眸光一暗,旋即沉声道:“先生少待,我亦有一物要交与先生。”
他走近贾诩,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郑重地塞在了他的手心。
荷包并不重,贾诩合拢掌心捏了一捏只觉是一把小小的球状物什,似乎是小珠碎玉之类,质地偏又软些。
他心中疑惑,想不出张绣在临别之际如此郑重地要送与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之前赠过张绣什么,如今他将舆图等物送还,想同他从此以后划清界限的意图不言而喻。
张绣若也如是那他也没什么怨由。
但潜意识里,他就是觉得他的主公不会如此。
那个会为他送上《贾子新书》的青年,那个会为他驱散长夜的青年,那个告诉他灿烂过一次就知足的青年。
他永远温和明亮,永远包容通透,永远用微笑对待种种不如意。
包括那个注定坎坷的未来。
他默默攥紧了手中的荷包。
张绣低下头来,视线与他平齐,明明眼神里是分明可见的悲伤,唇角却微上扬着:“这是绣球花的种子。”
贾诩怔住,只听他认真道:“昨日我看先生在绣球花丛前停留许久。先生不是怜花之人,肯为此花驻足,想必是真心喜爱。今岁怕是等不到花落结实,好在去岁还收过一些种子,便赠予先生吧。”
贾诩只觉得喉间似有垒块死死堵着,他滚了滚喉结,开口时嗓音喑哑:“其实,你不必赠我这些的...”
书册也好,灯火也好,连他多看一眼都要送来的绣球种子也好。
都是不必的。
除了徒增依恋,除了徒增愧疚,不值什么的。
不必对他怎么好。
张绣只是一笑:“先生是想说自己不需要这些吗?”
贾诩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张绣却摇摇头,将荷包拢在他掌心,两人手掌交叠,温度:“没关系。这些不过是图一个欢喜罢了。先生若能想起,随手播撒在新宅下,也许日后自有花开时节。”
贾诩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张绣其实都知道。
他知道那些说来都残酷的现实,知道他想就此分开的心意,甚至知道他们注定是场悲剧的结局。
但即使知道,他也因为尊重他的选择,和他一起走。
走到现在的分岔路口。
而共同行过的最后一段,是宛城最是明媚的夏天。
贾诩望向张绣,张绣也如之前无数次一样将目光投向他。
他们的目光彼此胶着,窗外夏日无尽。